作者｜赵文博

来源｜北京市文化娱乐法学会

一、基本案情

原告：李某

被告：刘某

原告李某系涉案图片的制作者。

被告刘某系百家号账号“我是云开日出”的注册者和使用者。

原告李某主张，其于2023年2月24日使用开源人工智能（AI）制图软件Stable Diffusion，通过输入提示语的方式生成涉案图片，而后将该图片冠以“春风送来了温柔”之名并发布于小红书平台。后原告发现，被告持有的百家号账号“我是云开日出”在2023年3月2日发布了名为《三月的爱情，在桃花里》的文章，并在文章配图中使用了涉案图片。被告未经原告许可擅自使用涉案图片，且截去了原告在小红书平台上发布时生成的署名水印，使得相关用户误认为被告为该作品的作者，严重侵犯了原告享有的署名权以及信息网络传播权。被告应当赔偿原告的经济损失并进行赔礼道歉以消除影响。因此，原告遂向一审法院提出诉讼请求：1、请求判令被告在涉案百家号发布公开声明向原告赔礼道歉，消除其侵权行为给原告造成的影响；2、请求判令被告赔偿原告经济损失5000元。

一审法院经审理后认为，本案中，原告利用AI制图软件Stable Diffusion所生成的涉案图片，符合著作权法上关于作品的定义，其生成的过程体现了原告的智力投入，属于人的智力成果；同时，涉案图片体现了其与在先作品之间存在的可以识别的差异性，蕴含了原告的个性化表达，具有独创性。因此，涉案作品构成著作权法上的美术作品，应当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被告未经许可使用涉案图片，且擅自去除原告在小红书平台所生成的署名水印，侵害了原告对涉案图片享有的署名权与信息网络传播权，应就此承担赔礼道歉、赔偿损失等相应的民事责任。一审法院遂判决：1、被告刘某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七日内，在涉案百家账号“我是云开日出”上发布声明向原告李某赔礼道歉，持续时间不少于24小时，以消除影响；2、被告刘某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七日内赔偿原告李某经济损失500元；3、驳回原告李某的其他诉讼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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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案件焦点

综合原告的诉讼请求、理由以及双方当事人的诉辩意见，法院指出本案一审的争议焦点为：

（一）涉案图片“春风送来了温柔”是否构成作品，构成何种类型的作品；

（二）原告是否享有涉案图片的著作权；

（三）被诉行为是否构成侵权行为，被告是否应当承担法律责任。

三、裁判要点

（一）涉案图片“春风送来了温柔”是否构成作品，构成何种类型的作品

根据《著作权法》第三条的规定：“本法所称的作品，是指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法院指出，审查原告主张著作权的客体是否属于作品，应考虑如下要件：1、是否属于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2、是否具有独创性；3、是否具有一定的表现形式；4、是否属于智力成果。本案中，涉案图片显然属于艺术领域，且已经具有一定的表现形式，因此满足了要件1和要件3的要求。因此，需要对要件2和要件4进行检验。

首先，关于“智力成果”要件的检验。“智力成果”是指智力活动的成果，因此作品应当体现自然人的智力投入。本案中，原告发布涉案图片时已经标注为“AI插画”，且其可以利用AI绘图软件Stable Diffusion模型根据自己设定的提示词和参数还原该图片的生成过程，在无相反证据的情况下，可以认定涉案图片“春风送来了温柔”系原告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生成的。根据资料与调研显示，该软件模型是由互联网上大量图片和其对应文字描述训练而来，该模型可以根据文本指令，利用文本中包含的语义信息与图片中包含的像素之间的对应关系，生成与文本信息匹配的图片。该图片不是通过搜索引擎调用已有的现成图片，也不是将软件设计者预设的各种要素进行排列组合。通俗来讲，该模型的作用或功能类似于人类通过学习、积累具备了一些能力和技能，它可以根据人类输入的文字描述生成相应图片，代替人类画出线条、涂上颜色，将人类的创意、构思等进行有形呈现。本案中，原告希望画出一幅在黄昏的光线条件下具有摄影风格的美女特写，其通过在Stable Diffusion模型中输入提示词、设置相关参数，并根据初步生成的图片又增加提示词、调整参数，最后选择并生成了一幅自己满意的图片。从原告构思涉案图片开始，到最终选定涉案图片为止，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原告进行了一定的智力投入，比如设计人物的呈现方式、选择提示词、安排提示词的顺序、设置相关的参数、选定哪个图片符合预期等等。涉案图片体现了原告的智力投入，故涉案图片具备了“智力成果”的要件。

其次，关于“独创性”要件的检验。“独创性”通常要求作品由作者独立完成，并体现作者的个性化表达。“机械性智力成果”应当被排除在外。例如按照一定的顺序、公式或结构完成的作品。不同的人会得到相同的结果，因表达具有唯一性，因此不具有独创性。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的图片，是否体现作者的个性化表达，需要个案判断，不能一概而论。一般来说，人们利用Stable Diffusion模型生成图片时，其所提出的需求与他人越具有差异性，对画面元素、布局构图描述越明确具体，越能体现出人的个性化表达。本案中，从涉案图片本身来看，其体现出了与在先作品存在可以识别的差异性。从涉案图片生成过程来看，一方面，虽然原告并没有动笔描绘具体的线条，也没有百分之百地告知AI模型如何去画出具体的线条和色彩，其绘制过程与以往人们使用画笔、绘图软件的过程有很大不同，但是，原告对于人物及其呈现方式等画面元素通过提示词进行了设计，对于画面布局构图等通过参数进行了设置，体现了原告的选择和安排。另一方面，原告通过输入提示词、设置相关参数，获得初始图片后，其继续增加提示词、修改参数，不断地调整修正，才最终获得了涉案图片，这一修正调整过程亦体现了原告的审美选择和个性判断。在庭审中，原告通过变更个别提示词或者变更个别参数，生成了不同的图片，可以看出，利用该模型进行创作，不同的人可以自行输入新的提示词、设置新的参数，进而生成不同的内容。因此涉案图片并非“机械性智力成果”。在无相反证据的情况下，可以认定涉案图片由原告独立完成，体现出了原告的个性化表达。综上，法院认定，涉案图片具备“独创性”要件。

法院进一步指出，当前，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用于创作，包括没有绘画技艺的人在内都可以通过AI模型将自己的创意和设计进行有形呈现，使创作图片的效率大幅提高。结合历史发展来看，照相机产生之前，人们需要用高潮的绘画技艺才能再现客观物体形象，而照相机的产生让客观物体形象可以更简单地被记录，现在智能手机地照相功能强大，使用简单，但是只要运用智能手机拍摄的照片体现了摄影师的独创性智力投入就仍然构成摄影作品，受到著作权法保护。由此可见，技术越发展，工具越智能，人的投入就越少，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继续适用著作权制度来鼓励作品的创作。在上述人工智能模型出现以前，人们需要花费时间精力去学习一定的绘画技能，或者需要委托他人，才能获得一幅绘画作品。在委托作画的情况中，动笔画画的受托人被认为是创作者。但是，现阶段的人工智能模型不具备自由意志，不是法律上的主体。因此，人们利用人工智能模型生成图片，在本质上，仍然是人利用工具进行创作，即整个创作过程中进行智力投入的是人而非人工智能模型。鼓励创作，被公认为是著作权制度的核心目的。只有正确地适用著作权制度，以妥当的法律手段鼓励更多的人用最新的工具去创作，才能更有利于作品的创作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在这种背景和技术现实下，人工智能生成图片，只要能体现出人的独创性智力投入，就应当被认定为作品，受到著作权法保护。

综上所述，涉案图片符合作品的定义，属于作品。具体到作品类型而言，本案涉案图片是以线条、色彩构成的有审美意义的平面造型艺术作品，属于美术作品，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

（二）原告是否享有涉案图片的著作权

根据《著作权法》第十一条第一款的规定：“著作权属于作者，本法另有规定的除外。创作作品的自然人是作者。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主持，代表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意志创作，并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承担责任的作品，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视为作者。”该条规定将作者限于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组织，这与民法典规定的民事主体一致。因此，人工智能模型本身无法成为我国著作权法上的作者。故而，虽然涉案图片是涉案人工智能模型所“画”，但该模型无法成为涉案图片的作者。

至于涉案人工模型的设计者，其既没有创作涉案图片的意愿，也没有预先设定后续生成内容，其并未参与到涉案图片的生成过程中，于本案而言，其仅仅是创作工具的生产者。其通过设计算法和模型，并使用大量数据“训练”人工智能，使人工智能模型具备面对不同需求能自主生成内容的功能，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是进行了智力投入，但是设计者的智力投入体现在人工智能模型的设计上，即体现在“创作工具”的生产上，而不是涉案图片上。故涉案人工智能模型设计者亦不是涉案图片的作者。

此外，根据在案证据，从相关主体的约定来看，涉案人工智能模型的设计者，在其提供的许可证中明确表示，“不主张对输出内容的权利”，可以认定设计者亦对输出内容不主张相关权利。

如前所述，原告是直接根据需要对涉案人工智能模型进行相关设置，并最终选定涉案图片的人，涉案图片是基于原告的智力投入直接产生，且体现了原告的个性化表达，故原告是涉案图片的作者，享有涉案图片的著作权。

法院补充说明到，虽然原告作为作者享有著作权，但是根据诚实信用原则和保护公众知情权的需要，原告应当显著标注其使用的人工智能技术或模型。本案中，原告以“AI插画”方式进行标注，已经足以让公众知晓该内容为原告利用人工智能技术生成，法院对此予以肯定。

（三）被诉行为是否构成侵权行为，被告是否应当承担法律责任

本案中，原告认为被告未经其许可使用涉案图片且截去了其在小红书平台的署名水印，侵害原告对涉案图片享有的署名权和信息网络传播权。

关于侵害信息网络传播权。法院指出，本案中，被告未经许可，使用涉案图片作为配图并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中，使得公众可以在其选定的时间和地点获得涉案图片，侵害了原告就涉案图片享有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关于侵害署名权。本案中，根据在案证据和行业惯例，涉案图片从小红书平台上下载后应当加载有平台和用户编号的水印，而被告使用的被诉图片未显示有上述水印，可以推定上述水印已被消除，且被告作为被诉图片的使用者无法说明被诉图片的具体来源和去除水印相关情况，可以认定水印系被告去除。虽然该水印中的用户编号是平台分配，而添加水印的行为亦是平台实施，但是因为该用户编号与原告存在对应关系，该用户编号以水印的形式添加在涉案图片上，亦可以起到表明作者身份的作用。因此本案中，被告去除水印的行为侵害了原告的署名权，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综上，被告侵害了原告就涉案图片享有的署名权和信息网络传播权，应当承担赔礼道歉、赔偿损失等民事责任。

关于赔礼道歉。法院认为，原告要求被告在百家号公开发布声明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的诉讼请求与被告行为给原告造成的影响范围相当，对此予以支持。

关于赔偿损失。法院认为，根据在案证据，权利人的实际损失、侵权人的违法所得难以计数，关于涉案图片的权利使用费，被告虽然提交了相应交易信息截图，但无法确定交易的图片与本案图片在独创性和使用方式上具有可比性，因此不能证明涉案图片的权利使用费数额。法院根据涉案图片情况以及侵权使用情节，确定被告就被诉侵权行为向原告赔偿的经济损失数额为500元。

四、案件意义

本案系涉人工智能（AI）生成图片著作权侵权纠纷第一案。本案一审法院对于AI生成图片是否构成作品、著作权归属以及侵权责任承担等问题做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裁判。首先，面对长久以来的AI生成作品是否构成作品及其著作权归属的争议，本案审理法院从著作权一般法理出发，结合时代背景与技术原理，认定涉案图片不仅因为使用者在构思、创作、选定图片的整个过程中进行了智力投入而满足了智力成果的要件，而且还因为使用者的个性化判断与审美选择而具有了独创性，因此构成著作权法意义上的美术作品，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其次，本案法院从作者的本质出发，相继排除了AI模型本身、AI模型设计者成为涉案图片作者的可能性，最终根据原告的智力投入与个性化表达确定了原告具有成为涉案作品作者的资格。本案判决在认定人工智能生成著作权意义上的作品及其著作权归属方面具有重要的司法实践指导意义，尤其是在人工智能模型发展迅速勃发的时代，对于日后围绕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可能产生的各类法律问题与纠纷的解决，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与借鉴。

北京互联网法院(2023)京0491民初1127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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